問:您為什麼十幾年沒有出版小說集?
答:我完全不知道自己已經十六年沒有出版小說,我自己也感到相當意外。其實我的心裡從來沒有忘卻過小說,讀者更是不斷給我鼓勵和壓力。只是現代人以影像取勝,讓我對小說產生無力感,加上我感覺生活中生態與人文結合的東西太少了,更欠缺生活環境的倫理,希望能力挽狂瀾、對地方有所貢獻,因此這些年投入較多的時間在做宜蘭的人文、博物調查。
問:您現在寫小說和過去有什麼不同?
答:以前寫小說是一氣呵成,寫完改改錯字就出去了,現在的我比過去成熟,寫起來比較多雕琢和經營。
問:有人批評您在《莎喲娜拉•再見》時,寫著寫著就忍不住跳出來說話,明顯加入了個人的主觀判斷和情緒,您個人對這樣的批評有何看法?
答:如果你的母親被人強姦了,你會不會笑著對人說?
談族群的歷史,而且又是那麼近期的事,當然不能那麼心平氣和、面帶微笑。有些學院派的評論者不贊成作品中帶有個人情緒,但我卻不這麼認為。像抗戰時期的小說、蘇聯帝國時代的小說,都是慷慨激昂、抗議吶喊的,我在寫與族群相關的歷史時也同樣不能沒有情緒、不能沒有感情。
問:為什麼這本小說集,十篇故事都清一色以老年人為主角?
答:老年人在社會人口結構上是被淡出的一代。就像是電影手法中的「淡出」和「淡入」,在新舊交替、兩者重疊的部份是最具人文矛盾的地帶。我的父執輩這一代的老年人,辛辛苦苦地安養高堂、撫養子女,卻在他們老的時候意外地被「放生」了。
老人問題是目前社會上嚴重的問題,不能不重視,大概我也開始老了,忍不住要為老人抱屈。
問:為什麼書中的主角都是鄉下的老人?都市老人面臨的問題也相當嚴重。
答:鄉下老人較具代表性,同時鄉下仍是社區型態,都會則根本沒有社區可言。
我一直認為,社會最小的單位不是家庭,是村落,是社區。而社會變遷後,人口結構中的青壯年都遷移到都市去賺錢,使得都會和鄉村兩邊都欠缺、都不健全。
老年人是台灣今日成就的基礎,如今卻被棄置鄉間,我們是忘恩負義的一代。
問:相對於「棄置」鄉間,「移植」到都會是比較好的作法嗎?您在小說中提出的問題,誰能解答呢?
答:老人離開熟悉的土地遷移到都市會不習慣,當然也不好。這是社會結構的問題,這種突如其來的改變,不是個人的力量可以阻止的。政府應該要有相關的老人福利和政策。
問:在您的眼裡「土地像母親」,為什麼您對土地的情感如此深厚呢?
答:心理學家榮格曾提到,人自然而然會對出生地產生認同,也就是對土地的認同。你有沒有發現,人在談起家鄉時,臉上肌肉的走向都會不一樣。
這種土地認同是很重要的,從小有土地認同,人格成長就不會扭曲。以我自己為例,這種對家鄉的情感,在我的成長過程當中,不斷地對我這個「壞孩子」發出呼喚,而終於使我回頭。
很可惜,現在的孩子由於生長環境不斷搬遷,加上和老一輩的語言隔閡,使得對土地的愛在童年時期無法著床。
問:書中很多環境或場景對現代年輕人而言是陌生的,您會不會擔心年輕一代的接受度?
答:這部份是沒有必要的擔憂,舊時代小說中的場景我們同樣沒有去過,但一樣深受感動。
問:書中很多文字是閩南語發音,您是用閩南語寫小說的嗎?
答:小說中語言的形式有四種:述說的語言、心理的語言、動作的語言、對話的語言,其中我特別重視人物的對話,對話的語言要合乎人物的背景、性格,不需要文字的描述,就能藉由對話流露出深刻的東西。
問:小說中的人物生動,活靈活現,是真有其人嗎?
答:我田野調查的對象都是老人,經常和老人聊天,自然而然收集很多材料。通常我是抓住一個點往前、往後去推衍,推的時候就必須要靠生活經驗和觀察,以及對環境的認識,處理的時候必須要抓住必然性、普遍性和代表性,才能產生作用。
我寫小說「懷孕」的過程比較長,還沒有寫之前家人、朋友都已經聽過好幾遍,而我在說故事的過程中,就會依聽者的反應不斷的增減,一旦進入稿紙階段就很快了。
問:現在在忙什麼?下一本小說集何時出版?
答:我目前在策畫一個雙月刊「九彎十八拐」,內容以介紹宜蘭的鄉土、文化為主,預計元月創刊。
下一本小說──《龍眼的季節》寫的是阿嬤的故事,這個故事已經醞釀多年,很多人聽我說過,預計在七月龍眼成熟的時節和大家見面。
此外,我還要寫一本自傳,題目是:一個不良青少年的成長與文學。
p.56
「我完全不知道自己有十六年沒有出版小說,」黃春明說,但他從來沒有忘記過小說。
p.58
對黃春明而言,土地就像孕育孩子的母親,不僅給他養分,在他成長過程中,更是不斷地發出呼喚,讓迷途的孩子回頭。
對黃春明而言,土地就像孕育孩子的母親,不僅給他養分,在他成長過程中,更是不斷地發出呼喚,讓迷途的孩子回頭。(卜華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