以「傳奇」為核心,中國古代的「俠義」小說,自唐代起有了不同於以往的風貌。
唐人傳奇可以說是中國小說的發端,在文學史上地位重要,傳奇故事中對於俠客的描述,個人色彩非常濃厚,人物思想受道教影響,文字風格寫實,〈聶隱娘〉就是「劍俠」小說中最具特色的故事之一。
〈聶隱娘〉收錄於裴鉶所著《裴鉶傳奇》。故事描述聶隱娘為魏博大將聶鋒之女,10歲時被道姑偷帶走,教以劍術,5年後功夫學成返家,聽從道姑命令欲刺殺青梅竹馬的節度使田季安,而後因一連串的際遇徹悟無法再殺人,她的心路歷程就是《刺客聶隱娘》的電影劇情主軸。
其實這個故事早在侯孝賢心中蟄伏多年,聶隱娘濃厚的個人色彩,就如同侯導的創作之路,侯式風格,沒有同類。
「這是一個不像武俠片的武俠片,描述一個不能殺人的刺客的故事,主要還是在寫人。」侯孝賢在記者會上表示,每位創作者都是一個個人,沒有同類。《刺客聶隱娘》是他自己花了三、四年時間寫出的劇本,期間多次說要開拍,卻還是籌備了超過10年之久。
婉拒重拍黑澤明《生之慾》
《刺客聶隱娘》製片人、多年跟隨侯孝賢的剪接大師廖慶松說,侯導一直強迫自己要趕快拍這部作品,甚至因此放棄了一個重要機會。「當年小津安二郎百年誕辰紀念,侯導受邀拍了《珈琲時光》,而在籌備聶隱娘期間,日方又來邀請他為另一個大導演黑澤明的百歲誕辰紀念,重拍1952年的《生之慾》,日方非常禮遇侯導,開出的條件完全配合他,甚至於要在台灣開拍也可以。」廖慶松透露,侯孝賢為此非常猶豫,許多人都建議他拍完《生之慾》後再開拍《刺客聶隱娘》,幾經思考,某天侯孝賢當著廖慶松的面,直接打電話到日本,回絕了這項邀約,這讓廖慶松感到意外。據了解,侯孝賢之所以斷然回絕,是因為他認為聶隱娘的開拍計畫不能再拖延,他想盡早完成這部構思多年的作品。
自小學5年級開始讀遍海內外武俠小說的侯孝賢,甚至還回頭去看古老的《七俠五義》等作品,這讓侯孝賢在年輕時期就心生俠義情懷;此外,他也廣泛閱讀言情小說、翻譯小說,大學時期看存在主義,侯孝賢說自己豐沛的創作來源,就是大量閱讀文字,「文字比影像重要,因為想像無限,」他說,大學時就閱讀了唐傳奇,為了拍《刺客聶隱娘》,還花了好幾年時間查看《新唐書》、《舊唐書》、《資治通鑑》,從文字中追蹤史事來源。
考究細膩,建構真實
不少海內外媒體以「十年磨一劍」形容侯孝賢拍攝的《刺客聶隱娘》,這部電影的確花了他超過10年時間,經歷不為外人知的無數苦磨過程。廖慶松說最磨人的部分,就是為了要更貼近真實,「侯導花了很多時間為這部片子找到時間的座標,把唐朝研究透徹,可以說整部片都以《資治通鑑》為範本,他告訴電影團隊當時的人穿什麼,坐姿如何,磚瓦長什麼樣子,勘景時對於木頭、雕刻的研究,可看出他在腦子裡已建構完整的畫面。」廖慶松說,這部電影最大的挑戰就在於重現唐代的細節,包括建築宮闈、服裝道具、配樂、台詞,連後製修片都要求真實,讓觀影者得以隔空體驗古代生活。早在1998年拍完《海上花》之後,侯孝賢就告訴廖慶松與美術指導黃文英,下一部作品準備拍攝唐代的故事,為此黃文英花了12年的時間做準備,光是服裝草圖就超過千張。
相較於以前的作品,這部作品讓侯孝賢壓力大到顯露在臉上,前後16個月的拍攝期,速度超乎想像的慢,導演慢工出細活,甚至可以為了張震一個坐姿,整個鏡頭在殺青之後又搭景重拍,廖慶松說:「侯導是超級有名的Mr. retake,不滿意就重拍,攝影機一擺,所有的一切都要回到那個時空。」侯式美學是本片最重要的精神,坎城評審團表示侯孝賢得獎勝出的主因是“identity”,也就是有著獨特的識別特色;廖慶松說侯孝賢在美學上的堅持始終如一,只是沒預料到要花上這麼長時間。
後製「磨」工反其道而行
後製技術上的磨工更驚人,依侯孝賢的堅持,全片以底片拍攝,總長超過50萬呎,之後再全部轉檔成4K的數位規格做後製,單是硬碟使用就超過500T〈1T=1,024G〉,目前亞洲有這種技術的國家不超過3個,過程相當的費工。負責後製特效統籌的林志清表示:「不像許多拍武俠片的大導演紛紛向特效技術靠攏,甚至學好萊塢運用高難度的3D繪圖技術,導演反其道而行,希望接近真實,甚至是恢復真實,這對一部以外景拍攝為主的武俠片來說,真是非常的困難。」 他解釋,多數古裝片都以室內拍攝為主,是因為戶外場景到處都有電線杆、洋房……等,鏡頭很難避掉玨{代元素,如果這些全部要靠後製修片去除,實在是很大的工程。
而《刺客聶隱娘》就是以外景拍攝為主,多數鏡頭只能靠後製工夫「磨」出真實。林志清舉例,為還原唐朝鄉下的真實情景,導演要求拍攝回來的瓦片屋頂,要在後製時換成茅草屋頂,而且不能以3D的做法繪圖,因為不夠寫實。為此,林志清再帶著團隊到湖北大九湖,將所有不同形式的茅草屋頂素材拍攝回來,再進後製一格一格的貼上去,同時,補拍攝的時間還必須考量與當初侯導拍片的時間點相同,以符合日照光影的一致性,這樣的做法在好萊塢很常見,但在台灣電影圈,就非常不容易了。
林志清進一步說明,本片赴日本取景的部分主要都是為了唐式建築,因為許多超過千年的廟宇仍保存完好,能呈現當年唐朝宮闈的狀態。雖然這些建築不少是日本的國家一級古蹟,知道是侯孝賢拍電影所需,都願意出借。拍攝地點包括只曾出借給《末代武士》拍片的圓教寺,以及大覺寺、還有東湖寺。其中一場隱娘趴在寺廟旁樹上的戲,為保護古樹,拍攝時得先將樹幹整個包覆起來,進行後製時再一格一格的貼上實景的古樹原貌;另外一場騎馬出城的戲,快馬奔跑在城牆邊,背景石牆就如大家在古裝劇中常見一般,但侯導認為當時應該還是土牆的年代,於是後製團隊就必須把石牆變成土牆,還必須考慮夜間火把光影的投射,這段畫面雖然後來剪掉了,但高難度的後製工夫,讓林志清至今難忘。
類比與數位的撞擊
後製「磨」工還不僅止於此,片長104分鐘共有243個鏡頭,其中有將近140個畫面要修圖,總數量雖然不算多,但就如大家所知,侯導拍片風格以長鏡頭為主,一個畫面可能長達9,000格,複雜的後製工作不是只委託單一公司就能完成的工程,因此台灣3家後製公司前所未見的進行合作,林志清表示,台灣一般戲院2K的畫質就可以播映了,4K(編註)在工程上是2K運算量的8倍,《刺》片的後製由中影、賞霖、傳翼3家公司承包,作業時間超過一年(一般國片為3~4個月)。在侯式美學的要求與堅持下,每一個鏡頭不僅貼近唐朝的真實,還要看不出來曾經修過圖,「甚至可以說技術人員的耐心比後製技術的操作更困難,」林志清笑說:「用3D技術畫一隻奔跑的恐龍,可能還容易許多。」
中影影像部副理李志偉表示:「侯導這次等於是運用類比影像(底片)與數位後製兩者的優勢,然而,兩種技術的撞擊,讓導演也感到焦慮。」如今呈現出來的成績,可以說是台灣團隊燃燒電影魂的結果,直到送件坎城影展前,後製就修改了超過11個版本,大部分由本身也是投資方的中影後製中心傾全力挹注完成。
侯孝賢心繫台灣電影產業的提升,堅持全片只與台灣後製團隊合作。廖慶松說,當初決定在台灣作業,除了是因為距離的考量,方便溝通,省去出國往返的時間與金錢上的消耗,「我們更希望的是藉由這部片讓國外了解,台灣有這樣的後製能力;並且進一步將技術留在台灣,藉此培植台灣影視產業的後製能力。」
侯孝賢說:「台灣是最好的拍片環境,吃住、交通、景緻、生態的選擇都非常多元豐富,創作力也不比人家差,只要設備足夠,很適合發展成一個電影中心。」《刺客聶隱娘》就是在台灣取景拍攝,宜蘭的九寮溪與棲蘭森林區詩意的景緻,都成了電影中的重要場景。
侯孝賢建議直觀作品
從文藝片到武俠片,侯式美學新作讓各方的期待度破表,《刺客聶隱娘》在坎城首映後,國際影評們紛紛討論著該以什麼樣的眼光欣賞這部如同藝術品般的電影。對此,侯孝賢說:「反正就是看吧!直觀就行,每個人就用自己的方式看。」導演想表達的,是一種前所未見的武俠型式與武學精神,而非刀光劍影的武俠動作。
觀影後肅然起敬到幾乎掉淚的資深影評人聞天祥,建議大家不妨以讀詩的態度來觀看這部作品,他說:「這電影比較像中文詩,每一句作品(畫面)的背後都有一個完整的概念,每一句(畫面)之間未必像好萊塢的電影有完整的因果關係,然而這些句子如同是並列的,整體看完後,就能從每一個鏡頭當中,找到真正的關係。」這也呼應了侯孝賢所說「影像跟文字一樣,詩的結構是名詞之間的連結。」侯孝賢的電影難有同樣的作品可以類比,或許正如聞天祥的體會,建議大家就以讀詩的心情來觀看這部作品吧,或許會有全然不同的感受。
編註:千的單位一般稱為K, 4000就簡稱為4K,指的是畫質的超高解析度。Full HD,簡稱為FHD,或者1080P,是1920×1080的像素值, 4K就是3840×2160或者4096×2160的像素值,很多螢幕或者顯示器廠商會將4K標註成Ultra HD,簡稱為UHD。
侯孝賢說電影的王國只有一個,「就是電影。」 他說,好萊塢的特效可以創造很多事情, 但電影絕對不只這些。(林格立攝)
為如實呈現唐代建築宮闈,侯孝賢考究《資治通鑑》、《唐書》等文獻,從建築到演員使用的生活器具,都完全按照史料製作。
《刺客聶隱娘》製作團隊都是台灣人,製片人廖慶松說後製期超過一年,慢工出細活,只為重現唐朝的真實。(三三電影製作公司提供)
大膽融合靜止與動態場面,創造出抽象、 優雅的構圖,影評人建議不妨用 讀詩的概念來欣賞這部電影。
拍攝過程中,常為了「等一陣風、等一朵雲」 而停機重拍,拍攝期長達16個月。
本片由攝影大師李屏賓以底片拍攝,再轉成數位檔修圖, 為修去不合時宜的細節,後製工程龐大。